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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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淵之殤（第1章：
風漣生病了，或許是在大雨裏淋了太久，發著高燒終日昏迷不醒，神智不清，一直昏睡。無論傾寒和歸瑜怎麽給她強灌些湯藥、稀食，都無一例外會一次次被吐出來。本來只是淋雨受了涼，後來燒得越來越高，人始終沒有醒，令兩人擔心至極。請了族裏最好的帝醫來，為她以靈術治療，總算勉強把燒壓下去了些。然而沒想到還沒過一天，她就又燒了起來，依然食水不進，甚至連靈力都輸不進體內了。
這幾日裏，大雨鋪天蓋地地下著，一刻都不曾停過，仿若天雲悲鳴，為誰祭奠。浮宮人人忙碌地來往，卻沒人再敢靠近風漣住的地方——得知傾寒和歸瑜的身份之後誰都被嚇破了膽，連帶著對風漣也畏懼起來。神州好些地方又鬧了洪災，動蕩頻發疊起，而似珞，再也沒有人再見過他，他便像煙消雲散了一般，走得無影無蹤，銷聲匿跡。
傾寒似笑似悲地嘆：“棄絕毀滅白澤獸魂，不知要經受怎樣之痛，永世化身游鷹，便再是沒有回頭之路…為了瀟姑娘，他竟是可以做到這一步麽…”
歸瑜心中哀傷：“風漣皇嫂恐怕也是無法承受義姐的死，才會這樣折磨自己。”
風漣遲遲不醒，靈力輸一次就被反彈一次，叫帝醫也束手無策，只說是心魔作祟，魔障難解。
是啊。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深愛著家人的女子而已，如今又要她如何承受一個接一個至親之人的離開？
傾寒看著她熟睡通紅的臉龐，眼底是濃厚如霧一般的憐惜和憂傷。
一連又過了三四日。大雨湍急，陋室溫寧，各墻角都燒著一爐上好的炭火，暖烘烘地烤著屋子。風漣額頭上敷著浸了藥水的帕，她滿面燙紅，昏昏沈沈，仿佛正深陷夢魘痛苦不已。傾寒坐在旁邊，靜靜地，沈默地擦著她的臉。
他在她耳畔沈聲低喃：“你不是那樣脆弱得只會逃避的人…”
“你的身邊，不是只有那些離開的人，經歷了這麽多都沒有打垮你，諸族百般施壓也不能壓垮你，難道現在就要倒在一點小小的病上…很多人都在等你，很多人都在愛你。你還不醒來，叫他們怎麽辦？”
“你可知道千羽若和凰韶就要成親了？婚典的時候，你也要去看啊…”
“君姑娘托歐木大人又送來了好些東西給你
，你不想看看嗎？”
“嵐殊姑娘寫了好多封信來，白羅閣下也一直問你好不好。”
“風漣，快醒來好麽…”
他的聲音飄散在暖熱的空氣裏。
她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下，眉心依然緊緊皺著，然後，再沒有什麽動靜。
時間如水般流逝著，風漣的病情一直不進不退，不好不壞地僵持在原地，但沒有繼續惡化卻是出乎意料的。這日，歸瑜又接到了飛鳥傳來的嵐殊的書信，愁容不展地把第十九封信放到風漣床頭才離開。卻想到什麽，陰沈的臉總算露出些輕快的笑來——不久之前離瑾昭告帝國，徹底取消了與宇文汝嫣的婚約一事，引起一片不小的震動和議論。一想起這事來，她就總會歡樂得笑出聲來。
她就知道，皇兄不會娶那個女人的。
以宇文汝嫣那樣驕傲清高的性子，這回不知被打擊得有多慘，一想到此，她便冷笑不止，暢快已極。回頭看了看屋裏那一堆信紙，嵐殊連著每天寄信過來也有許久了，每封信都不長，都是對風漣一人說的話，他們也沒誰多看多管。想了想，還是再去沈庭看看她，給她報個平安吧。
雖然她實在不喜歡那個脾性不小的臭丫頭。
沈庭環境幹凈雅致，殿閣連綿，處處還種著一種生有不知名的白色花朵的花樹，淡雅別致，風吹起來花落似雪。簌簌紛揚的花雨下，嵐殊墨發輕挽，素衣絹白，一身淡凈悠然，正得了空提著壺給還未長成的幼樹澆水，看見歸瑜來了，並沒說什麽，只是放下了水壺返回房間，沒多久，才又出來。
歸瑜說：“她還沒醒，還是老樣子，不過情況總算控制住了，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
嵐殊嗯了一聲，手裏攥著件什麽東西，遞到了她面前：“你把這個東西送給二姐，二姐應該，會想要的。”
歸瑜接過，原來是一個香囊，用銀白晶線繡得很是漂亮，散發著清雅的異香。她仔細嗅了嗅，覺得香氣甚是熟悉，恍惚了一下：“這是…”
“月臨草的香。”嵐殊代她說了，“這個香囊是一個故人的舊物，麻煩你拿去給姐姐。”
“我知道了。”
兩人也沒什麽別的話可說，東拉西扯了幾句後歸瑜就跟她道了別，離開了沈庭。然而就在從沈庭回到浮宮的路上，偏偏好死不死地遇上了她最不想見到的一個人，心中明晃晃閃著四個大字，冤家路窄。
宇文汝嫣。
歸瑜故作驚訝，玩味開口：“七公主的臉色怎麽如此不好？可是沒有休息好，還是族裏招待不周，委屈了公主？”
汝嫣冷冷註視著她，勾唇，微笑：“瑜殿下說笑了，沒有的事。”
“哦，原來不是啊，瞧著你心事重重的。汝嫣公主，自小嬌生嬌養的慣了，想必是覺得所有人都要愛慕你崇戴你，所以覺得被別人拋棄的滋味不好受罷。”歸瑜笑了，語氣高挑，十分譏諷。
汝嫣的眼暗沈下來：“拋棄？”她喃喃念了這二字一遍，眉眼含笑，“瑜殿下可真有意思，這天下間誰曾擁有過我？不曾擁有，又何來拋棄？哦，對了，聽說二姐近日病倒了，不知她如何，可還撐得下去麽？”
歸瑜點點頭，目光只在她面上停留了片刻，繞過她離開，經過她身旁時道：“就算你比她擁有得再多又如何，皇兄心裏，始終還是沒有你。”
餘光滑過她蒼白的面容，衣裘飛拂，翩然離去。
另一邊宮道上，月暝站在轉角處，一直看著她們二人分道離開，這才松了一口氣：“這丫頭，真
不叫人省心。”本來得了宇文氏餘黨最新的消息，急忙要去稟報離瑾，誰知半途撞見歸瑜和汝嫣，兩個人都面色不善。他一直知道歸瑜厭惡汝嫣，生怕出什麽事這才一直在旁看著。
想起要緊的事，再不敢耽擱一刻，匆忙向蒼古殿走去。
花葉落卷，雨聲淅瀝，蒼古神殿浸浴在朦朧水霧中若隱若現，月暝趕到的時候，卻不見離瑾的影子，找遍了宮殿每個地方都找不到他。疑惑中頗覺納悶，逮著個侍仆問：“可知皇兄去哪裏了？”
侍仆有些茫然：“回三殿下，奴不知…奴今日還未見過公子。”月暝一雙銀光迷離的桃花眼瞇了瞇，放了他離開，心中疑惑不解，只好去了殿裏靜坐等候。
－－
大雨傾盆飛瀉，在浮宮院落連排的屋檐上激起寒霧。風漣呼吸急促，昏昏沈沈。靈魂仿若墜入了無邊的火海，沖天的火浪一波又一波拍卷在她脆弱的身軀上，血液滾燙得幾乎沸騰。她眼睛燙得睜不開，卻看見了好多人臉，一張一張，在模糊的炎浪深處急急地閃動，有紅線的臉，曳影的臉，淚痕的臉，襲綾的臉，姐姐的臉…無數面孔在烈焰中燒成淬火的利劍
，光電一樣撲來刺穿她的心臟，她的頭顱，她全身都在灼熱的痛中沈墜，皮膚似被燒裂。
渾渾噩噩，半夢半醒之間，依稀覺得有人在撫摸著她，擁抱著她，很輕，很輕。輕柔地，撫過她的頭發、臉頰、嘴唇…一遍一遍，仿佛眷戀到了極處。她頓時如墜進了初春的清潭之底，渾身都被清冷的水流裹住，隱隱約約間，聞到一縷熟悉的清香——那是記憶最深處的貪戀，是花香浸潤的水和蒼穹溫煦的風融成的清香，是那些時光中纏綿愛戀的芬芳，她哭了，淚水似乎從眼角流出來，又似乎被人輕輕地吻去，幻夢般的觸覺，落在她額頭上，鼻尖上，最後到了嘴唇上…
陽光穿透了潭水，抽絲剝繭般在她鼻尖綻出了芬芳。她感覺到，身子被人擁在懷裏，那溫柔的手，一遍遍撫摩她，小心翼翼地，輕輕顫抖著，把她往懷抱深處擁去。似真，似幻，不知是現實還是夢一場，只是她沈醉了，飄墜在潭水之底，清波之中，安然沈睡…
再醒來的時候，她聽見清泠的雨樂，好像空谷風鈴搖動時的聲音。
咚的一聲，門口傳來一聲悶響，歸瑜手裏的空盆掉到地上，她呆了一瞬，然後激動地撲到床邊：
“風漣！你終於醒了？”
風漣勉強虛弱地笑了笑，看了看床旁，問：“有…有人來過麽？”
歸瑜疑惑，四下望了望，搖頭道：“我沒看見有誰來過啊，怎麽了？剛才…有人進來嗎？”
心輕輕地一沈。
果然，是夢啊。
風漣一笑：“沒什麽，是我做夢了。”
歸瑜看了她一會兒，有些驚奇地道：“風漣，我第一次見你一下子笑這麽多次呢，之前我還以為你不會笑。”
風漣又笑了，抿著蒼白的唇，沒再說話。
她答應過姐姐，從今往後，會像以前一樣笑的。
“對了，差點忘了。”歸瑜從袖子裏掏出個香囊來，塞進風漣手裏，“今天我去沈庭看你妹妹的時候，她讓我帶給你的。”
風漣看著手裏的香囊，楞楞看著，眼裏又泛起水霧，指尖，不由自主輕顫起來。
一模一樣的，和當年紅線給她的那個是一模一樣的，這是紅線的東西，是紅線的月臨囊…風漣握緊了它，讓它貼著臉頰，冰冰涼中夾雜著空谷幽香，
令她貪戀，歡欣，哀傷，沈醉。
不管是紅線還是姐姐，都已經不在了。
冬日的大雨一連下了將近一月，混著微微的雪積沈了一地濁色，黃昏的天空終於放晴，陽光如撕碎的金縷灑落。
經過幾日休養，風漣基本已能下床，只是不知為何，心口總是隱隱沸騰般地發熱，時而還有些刺痛。歸瑜體內的獸血又有些異動，不得已回去休養，傾寒也去找阿想。雨停後的院子裏空氣很沈悶，她渾渾噩噩地一路漫步出了浮宮，蒼白的臉上表情很麻木，清風呼嘯，夾雜著未盡的雨氣席卷，吹得她纖瘦的身子搖搖欲墜。
一路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前方一陣陣談笑聲愈發清晰，她一驚回神，才發現四周花團錦簇，佳木蔥蘢，金閣玉庭起伏數裏，前方落英繽紛處，千樹藍紫花簇擁盛放，清泉盤旋流瀉，諸多皇族相聚一處談笑風生，各個錦衣玉帶，姿容奪目。花亭桌案上書冊畫卷，玉食點心擺得滿滿，摻著芬芳馥郁的花香。兩方鏤空飛樓流光靜謐，篩下天邊陽光如落一地碎金浮波。
真是一幕良辰美景。
她怎麽不知不覺就走到宮城花園裏來了？風
漣心頭一頓，馬上轉身要走，腳下卻踩斷了一根花枝，不遠處的侍女當即叫喝：“什麽人？”
後面人飛身過來，風漣根本躲避不及，被制著強行跪下，膝蓋磕在玉卵石地上，有些疼，頭頂響起銳利的質問：”你是什麽人！為何在此窺視？！”
“怎麽回事？”
一個優雅又淡漠的聲音傳來。
風漣擡起頭，正對上一雙冷傲美麗的墨色鳳眼。來人雍容雅步，一襲紫金羅衣，頭戴麒麟銀冠，腰系環珮流蘇，皆為紫金雙色，潑墨似的長發夾雜著幾縷淺金色隨風輕舞。女子面貌昳麗，櫻唇瓊鼻，膚若凝脂，眉如遠黛，每分每寸都鮮明地透著股傲視一切的淩厲之氣。
兮暮公主。
風漣渾身一震，下意識要低下頭去，兮暮卻已眼尖看清了她，鳳眼中閃過一絲冷厲的驚訝之色，鉗住她下巴擡起：“是你？”
風漣被迫對上她的眼，沈默不語。兮暮緊盯著她，櫻色的唇徐徐挑起，露出冰冷銳利的笑容：“原來是浮宮的賤奴醜鴉，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了麽？好啊，那你就過來侍奉著吧。若是伺候得我們都滿意了，自然讓你得償所願。“
風漣從她眼睛裏，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恨意和憎惡。
這樣的恨意，在當初帝靈武會上她也看到過一模一樣的。宇文氏殺了桑弦，她包庇了蘇潞，她是恨她的吧。
她正想說自己只是走錯路了，兮暮卻拎起她的衣領，幾乎是用拖的一路飛快往回走去，回到長亭後直接將她甩到了一邊，仿佛只是丟開一件垃圾。
本來還在說笑的眾人一下子沈默了下來，見她氣勢洶洶地帶了個人回來，不由都朝風漣看去。
風漣不用擡頭，也能感受到那些紛至沓來的目光都是些什麽意味。
驚愕、譏諷、漠然、憎惡、饒有興味…她揉著撞痛的手肘，頂著一片各異的目光站了起來，只對兮暮一人道：“抱歉…我只是不小心走錯了路。”
下一瞬，一道淩厲的掌風將她扇得再度跌跪下去。
臉上一片火辣辣的刺疼，她聽見兮暮說：“還真是個不懂規矩的奴，主子跟前也是你能稱你我的？碧莉，今日好好教教她何為規矩！”
風漣心口滾燙——那股莫名的刺痛又隨著血氣上翻沖湧，她極力穩住氣息，站起來，垂著眼，掩
去眸中一望無際的冰冷。兮暮身邊的侍女已走上前來，笑盈盈將手裏放著一紫一白兩只玉壺的托盤遞去：“既身為下奴，姑娘便要時刻牢記尊卑，方才那樣的錯誤可不能再犯了。想必姑娘在浮宮也沒受過什麽教導，更不曾侍奉過人，這次對姑娘來說也是一次機會和恩賜。喏，給各位殿下去上些酒茶吧。”
她盯著那只托盤，內唇似乎被咬破了，血腥味在口裏彌漫開。
這裏在場的任何一人，都能隨時像碾死只螻蟻一般碾死她。
她垂下頭，接過托盤，然後，用微微顫抖的手握住，向那一個個錦衣華服的人身邊走去。
她低著眼，沒去看任何人的臉，拎起紫色的壺向一只鑲金嵌玉的杯盞裏倒茶。
倒完之後還沒來得及做什麽，碧莉的聲音便從旁邊傳來：“侍奴奉茶奉酒，都需雙膝下跪，將茶酒拿於頭頂，向主人進奉。”
好一句主人啊。
風漣無聲地笑了，因為頭低得很低，沒有人看見她笑。她捧起杯盞，緩緩地，屈下膝蓋，遞上茶杯。
杯子的主人有著雙纖長白凈的手，那只手卻
沒有接杯，而是用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漫不經心道：“我不喜歡喝茶。”
風漣頓住，嘴角似了然地，似嘲弄地，勾起。
像是明白了這不過是場刁難和羞辱。
於是她重新倒了一杯酒，那人接過，但只是隨手放在了一邊。風漣沒有在意，繼續向下一個人去，那是個身著黑底紫紋華裳的幽麗女子，她笑看著跪在地上的風漣：“誰又告訴你我喜歡喝酒了？”於是她又重新換了杯茶。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她一個個地遞奉過去，因為不知他們的喜好，幾乎每次都是倒了酒又換了茶，倒了茶又換了酒，一遍一遍更換茶酒，一遍一遍跪倒屈奉，這些人也樂此不疲。有的倒了不喝，有的接杯後直接把酒水傾倒出去，再用帕子仔細擦拭杯盞，風漣指骨間青白入髓，唇內血絲散溢，卻依舊平靜漠然，繼續端茶送酒。
而這一切，都被一開始刁難她的那個人看在眼裏。
那是個俊麗文雅的男子，身披雪狐白裘，頭束鳳紋羽冠，袖口蔓著一片清秀的蓮花紋，腰間垂系著枚紫琉璃珮和一柄銀白玉扇，面貌觀之秀美溫和，
透著難言的淡雅俊色，清澈澄明的眸子有如初春晴雪。他纖長的手指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案面，若有所思地看著風漣的方向。
而兮暮的目光也沒有離開過風漣，她一直看著，看著，墨黑鳳眼中流露出狠辣的快意和譏諷。
風漣再次遞上酒時，一個黑發碧眼的少年嘻笑中略帶著嫌惡，接過嗤了一聲，直接把杯子往外狠狠擲了出去——
沒有響起摔碎的聲響，杯盞被穩穩接在一只白皙修長的手中，然後，一個淡漠的聲音緩緩響起：“都在做什麽？”
四方俱寂，所有人都在瞬間靜默，風漣背脊驟然冷僵，仿若呆滯一般，保持著跪地的姿勢。
耳中，微微嗡震。
“參見瑾公子——”各方侍仆急急垂首跪拜行禮。
長亭中的眾人也都站了起來，叫了聲皇兄。
風漣木然地扭過頭。黃昏的陽光一時耀眼得恍惚，他玄衣輕裘翻飛風中，暮光下靜漠如冷夜月華。他的身後，還跟著一人，黑衣墨發，冷冽肅殺，左肩到右腰處纏繞銀白色的冰鏈，正是重明殺神完夜。
那扔杯子的少年縮頭縮腦地退到了角落裏，
兮暮挑了挑眸，一笑：“皇兄可也要過來同我們一起？”
她是故意的。
大多人面上也紛紛露出了看好戲的嘲弄神色，風漣脊骨如有針紮，冷冷的，疼疼的。離瑾眸光從他們身上一個一個掃過，最後落到風漣身上，眉心極難察覺地一蹙，她心中尚處於空白之時，他已仿佛掠過空氣一般移開了目光。
心臟驀然麻木地抽搐，她已感覺不到什麽了。
“你們自己玩吧。”他淡淡道，“我尋洛柯拿件東西罷了。”
完夜靜靜退到一邊，默然守候。眾人也都重新坐了下來，各自聊了開來，而那雪裘男子笑容淡雅，面對向自己而來的兄長躬身行了一禮，將桌案上攤開的一本銀皮厚冊合起，恭恭敬敬遞給離瑾：“聽聞皇兄今日身體欠佳，不知可否安好？”
“無礙。”
“皇兄前些日子讓洛柯帶回去研讀的古籍，洛柯一刻也未怠慢，已思讀了完全，這便還予皇兄。”
離瑾點點頭，隨手翻看著他留下的筆記：“
可有思悟什麽？”
洛柯笑著徐徐道述，離瑾一邊輕微頷首，一邊翻閱著古書。其他人時不時會向他們看去一眼，註意力更多卻還是集中在風漣身上，風漣聽了那“身體欠佳”四個字，心頭不由一擰，疑惑，他的身體不好麽？
兮暮冷冷道：“還呆著幹什麽？繼續啊。”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卻也能讓整個長亭裏的人都聽清楚了，風漣背脊輕顫，漠然起身，繼續奉茶，身子卻有些搖晃，因為膝蓋磕得越來越疼，她跪下的動作明顯變得僵硬。她沒有回頭，不知道他是否在看著他，也不想知道，或是不敢知道。又一次起身，她端著托盤走向亭欄邊離眾人較遠的一塊桌案旁，那有兩人正在提筆作畫，屈膝時，膝蓋突然激起一陣刺痛，她身子猛地一晃就要摔倒，桌邊那人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當心。”
她楞了一下，那個男子見她站穩才松了手，他有著一頭雪一樣的飄逸白發，用一條墨緞束了半頭，披了半頭，一身白袍如雪，黑眸似墨，五官長得年輕柔和，俊美如畫，隱約淡漠。
她聽說過，四皇子明傅無雪，雪衣白發，風華超脫世俗。
無雪向她笑了笑：“小心點。”
她心尖輕顫，嘴唇微抿：“多謝。”倒了杯茶奉上，他接過，輕飲一口，然後繼續描畫。風漣再給他對面的女子倒了一杯，那女子身穿雪狐毛裘，碧發青瞳，眉眼秀致溫柔，接杯時亦向她一笑。
應當是四皇妃，闌夜氏幽光公主了。
隱隱感到身後有道目光，一看，是洛柯身邊那名穿紫紋華裳、眉眼幽麗的女子，她正凝神望著無雪的方向——應是明傅氏二皇妃希琴歌瀾。
風漣無心探究，動身走向兮暮，她鳳眼高挑，倒不多跟她廢話：“酒。”
風漣倒了酒，慢慢屈膝跪下，手捧著杯盞擡起。兮暮緩緩接過，沒有喝卻也沒有放到一邊，而是緩緩舉到風漣的頭頂，對著她，緩緩又慢慢地傾倒而下——
周圍聽不到絲毫聲音，醇香醉人的酒水，順著她的頭發滴滴答答流落，潤濕了衣襟，潤濕了皮膚，打得她狼狽至極，卻也在她心臟處點起了燎原的狂焰，焚燒過每一條血液筋脈。
心口如沸，滔騰得很痛。
無數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感到他們譏笑地、傲慢地、奚弄地看著她…冷針一樣利劍一樣，慢慢
剜著她。只有無雪眉頭皺起，洛柯眼神深邃，離瑾坐在桌邊，翻著書卷，從始至終也並未看那邊一眼。風漣輕輕顫抖起來，卻不是冷得顫抖，兮暮手一松，杯子咕嚕嚕滾到地上，她嘴角噙笑道：“掉了，撿起來。”
真像高傲的主子在命令著一條豢養的狗。
風漣伸手去撿，她穿著金色貂皮靴的腳猛地踩住了她的手背，若有若無地碾：“酒好喝嗎？”
風漣不說話，卻擡頭，露出了微笑。
兮暮怔住，其他人的目光也頓時變得怪異。她依然在微笑，那淡薄的笑臉，讓兮暮覺得紮眼極了，心口滯悶，猛地便是一掌扇去，在她臉上打起一片紅腫，可她還是在笑，兮暮徹底怒了，腳狠狠碾踩著她的手。風漣一聲不吭，她一腳將她踢翻，腳踩在她胸膛上，重重地壓，狠狠地壓。
洛柯終於也皺了眉，若有似無地看了看面前的人，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什麽反應。
可惜，沒有，他仿佛根本不知身邊發生了什麽，只是垂眸專註地閱覽著書卷上的筆記。
無雪著實看不過去了，冷冷起身拂袖，一道白色靈力直接震開了兮暮：“夠了吧？別玩得太過了！”順勢睨了風漣一眼，“還不趕快從哪來的回哪去
，不必繼續在這礙事了。”
風漣心口燒得厲害，嗆咳著爬起來，向他點頭致意，然後跌跌撞撞地跑走了，如逃一般，頭也不回地向來路飛奔而去。兮暮與無雪是同胞兄妹，她自不好與無雪起沖突，只得憤懣拂袖。
見她如此亦無動於衷，看來他果真是對宇文氏之人毫無感情了。洛柯揉了揉皺起的眉心，似乎倦然，起身一笑，腰間玉扇輕輕一晃：“我有些累，便先回去休息了，諸位繼續吧，無需為我一人掃了興致。”隨後，向離瑾躬身告辭，離開了。
一場鬧劇落幕後亭中眾人一時相覷無言，氛圍有些凝固。離瑾淡淡合了書冊，站了起來，靜默中回身，下一瞬，袖風飛拂，一掌便向兮暮扇去！
清脆聲打破了近乎死寂的安靜。
所有人皆目瞪口呆，驚愕萬分，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來。
兮暮捂著臉，不可置信地呆在原地。無雪張了張口，想說什麽終究沒說。氣氛死寂到了極處，侍仆們包括碧莉在內都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誰都不敢說話。
她緩緩扭頭：“皇兄…你…打我？”
離瑾神情冰冷，淺淡蹙眉：“身在皇族這麽
多年，原來教會你的便是如何倚勢欺人，淩辱弱者這等狹隘之物？世間自有尊卑貴賤，卻非身份地位而乃心性品德，一個不曾有容人之量愛人之心的皇族當真就比謙卑恭順的奴仆要高貴麽？兮暮，回羅熒殿去好好閉門思過，待你想清楚了再出來。”
說罷他冷冷拂袖，毫無停留而去。兮暮面色蒼白，身子微顫，僵直地滯立原地，沒有動彈。
－－
風漣一路飛奔，心口的炙熱愈來愈重，仿佛有什麽就要破體而出，她忍耐不住，被迫跌倒在地。身前隱隱有殺氣逼來，天地仿佛卷起了飛雪，冷冽至極，她吃力擡頭，看見汝嫣就提著滄淩劍，臉色蒼白，卻殺意凜冽地站在她面前。
“宇文風漣，你必須死…”她呢喃著。
風漣掙紮後退，冰劍削起漫天飛雪，她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滾地躲過，餘浪卻把她掀飛出去，撞在花林的樹上，氣血翻湧，胸口劇痛，她吐出血，汝嫣已飛身逼來。風漣只見一片冰光爆卷，然後，胸口綻開了一道撕裂般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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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漣生病了，或許是在大雨裏淋了太久，發著高燒終日昏迷不醒，神智不清，一直昏睡。無論傾寒和歸瑜怎麽給她強灌些湯藥、稀食，都無一例外會一次次被吐出來。本來只是淋雨受了涼，後來燒得越來越高，人始終沒有醒，令兩人擔心至極。請了族裏最好的帝醫來，為她以靈術治療，總算勉強把燒壓下去了些。然而沒想到還沒過一天，她就又燒了起來，依然食水不進，甚至連靈力都輸不進體內了。
這幾日裏，大雨鋪天蓋地地下著，一刻都不曾停過，仿若天雲悲鳴，為誰祭奠。浮宮人人忙碌地來往，卻沒人再敢靠近風漣住的地方——得知傾寒和歸瑜的身份之後誰都被嚇破了膽，連帶著對風漣也畏懼起來。神州好些地方又鬧了洪災，動蕩頻發疊起，而似珞，再也沒有人再見過他，他便像煙消雲散了一般，走得無影無蹤，銷聲匿跡。
傾寒似笑似悲地嘆：“棄絕毀滅白澤獸魂，不知要經受怎樣之痛，永世化身游鷹，便再是沒有回頭之路…為了瀟姑娘，他竟是可以做到這一步麽…”
歸瑜心中哀傷：“風漣皇嫂恐怕也是無法承受義姐的死，才會這樣折磨自己。”
風漣遲遲不醒，靈力輸一次就被反彈一次，叫帝醫也束手無策，只說是心魔作祟，魔障難解。
是啊。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深愛著家人的女子而已，如今又要她如何承受一個接一個至親之人的離開？
傾寒看著她熟睡通紅的臉龐，眼底是濃厚如霧一般的憐惜和憂傷。
一連又過了三四日。大雨湍急，陋室溫寧，各墻角都燒著一爐上好的炭火，暖烘烘地烤著屋子。風漣額頭上敷著浸了藥水的帕，她滿面燙紅，昏昏沈沈，仿佛正深陷夢魘痛苦不已。傾寒坐在旁邊，靜靜地，沈默地擦著她的臉。
他在她耳畔沈聲低喃：“你不是那樣脆弱得只會逃避的人…”
“你的身邊，不是只有那些離開的人，經歷了這麽多都沒有打垮你，諸族百般施壓也不能壓垮你，難道現在就要倒在一點小小的病上…很多人都在等你，很多人都在愛你。你還不醒來，叫他們怎麽辦？”
“你可知道千羽若和凰韶就要成親了？婚典的時候，你也要去看啊…”
“君姑娘托歐木大人又送來了好些東西給你
，你不想看看嗎？”
“嵐殊姑娘寫了好多封信來，白羅閣下也一直問你好不好。”
“風漣，快醒來好麽…”
他的聲音飄散在暖熱的空氣裏。
她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下，眉心依然緊緊皺著，然後，再沒有什麽動靜。
時間如水般流逝著，風漣的病情一直不進不退，不好不壞地僵持在原地，但沒有繼續惡化卻是出乎意料的。這日，歸瑜又接到了飛鳥傳來的嵐殊的書信，愁容不展地把第十九封信放到風漣床頭才離開。卻想到什麽，陰沈的臉總算露出些輕快的笑來——不久之前離瑾昭告帝國，徹底取消了與宇文汝嫣的婚約一事，引起一片不小的震動和議論。一想起這事來，她就總會歡樂得笑出聲來。
她就知道，皇兄不會娶那個女人的。
以宇文汝嫣那樣驕傲清高的性子，這回不知被打擊得有多慘，一想到此，她便冷笑不止，暢快已極。回頭看了看屋裏那一堆信紙，嵐殊連著每天寄信過來也有許久了，每封信都不長，都是對風漣一人說的話，他們也沒誰多看多管。想了想，還是再去沈庭看看她，給她報個平安吧。
雖然她實在不喜歡那個脾性不小的臭丫頭。
沈庭環境幹凈雅致，殿閣連綿，處處還種著一種生有不知名的白色花朵的花樹，淡雅別致，風吹起來花落似雪。簌簌紛揚的花雨下，嵐殊墨發輕挽，素衣絹白，一身淡凈悠然，正得了空提著壺給還未長成的幼樹澆水，看見歸瑜來了，並沒說什麽，只是放下了水壺返回房間，沒多久，才又出來。
歸瑜說：“她還沒醒，還是老樣子，不過情況總算控制住了，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
嵐殊嗯了一聲，手裏攥著件什麽東西，遞到了她面前：“你把這個東西送給二姐，二姐應該，會想要的。”
歸瑜接過，原來是一個香囊，用銀白晶線繡得很是漂亮，散發著清雅的異香。她仔細嗅了嗅，覺得香氣甚是熟悉，恍惚了一下：“這是…”
“月臨草的香。”嵐殊代她說了，“這個香囊是一個故人的舊物，麻煩你拿去給姐姐。”
“我知道了。”
兩人也沒什麽別的話可說，東拉西扯了幾句後歸瑜就跟她道了別，離開了沈庭。然而就在從沈庭回到浮宮的路上，偏偏好死不死地遇上了她最不想見到的一個人，心中明晃晃閃著四個大字，冤家路窄。
宇文汝嫣。
歸瑜故作驚訝，玩味開口：“七公主的臉色怎麽如此不好？可是沒有休息好，還是族裏招待不周，委屈了公主？”
汝嫣冷冷註視著她，勾唇，微笑：“瑜殿下說笑了，沒有的事。”
“哦，原來不是啊，瞧著你心事重重的。汝嫣公主，自小嬌生嬌養的慣了，想必是覺得所有人都要愛慕你崇戴你，所以覺得被別人拋棄的滋味不好受罷。”歸瑜笑了，語氣高挑，十分譏諷。
汝嫣的眼暗沈下來：“拋棄？”她喃喃念了這二字一遍，眉眼含笑，“瑜殿下可真有意思，這天下間誰曾擁有過我？不曾擁有，又何來拋棄？哦，對了，聽說二姐近日病倒了，不知她如何，可還撐得下去麽？”
歸瑜點點頭，目光只在她面上停留了片刻，繞過她離開，經過她身旁時道：“就算你比她擁有得再多又如何，皇兄心裏，始終還是沒有你。”
餘光滑過她蒼白的面容，衣裘飛拂，翩然離去。
另一邊宮道上，月暝站在轉角處，一直看著她們二人分道離開，這才松了一口氣：“這丫頭，真
不叫人省心。”本來得了宇文氏餘黨最新的消息，急忙要去稟報離瑾，誰知半途撞見歸瑜和汝嫣，兩個人都面色不善。他一直知道歸瑜厭惡汝嫣，生怕出什麽事這才一直在旁看著。
想起要緊的事，再不敢耽擱一刻，匆忙向蒼古殿走去。
花葉落卷，雨聲淅瀝，蒼古神殿浸浴在朦朧水霧中若隱若現，月暝趕到的時候，卻不見離瑾的影子，找遍了宮殿每個地方都找不到他。疑惑中頗覺納悶，逮著個侍仆問：“可知皇兄去哪裏了？”
侍仆有些茫然：“回三殿下，奴不知…奴今日還未見過公子。”月暝一雙銀光迷離的桃花眼瞇了瞇，放了他離開，心中疑惑不解，只好去了殿裏靜坐等候。
－－
大雨傾盆飛瀉，在浮宮院落連排的屋檐上激起寒霧。風漣呼吸急促，昏昏沈沈。靈魂仿若墜入了無邊的火海，沖天的火浪一波又一波拍卷在她脆弱的身軀上，血液滾燙得幾乎沸騰。她眼睛燙得睜不開，卻看見了好多人臉，一張一張，在模糊的炎浪深處急急地閃動，有紅線的臉，曳影的臉，淚痕的臉，襲綾的臉，姐姐的臉…無數面孔在烈焰中燒成淬火的利劍
，光電一樣撲來刺穿她的心臟，她的頭顱，她全身都在灼熱的痛中沈墜，皮膚似被燒裂。
渾渾噩噩，半夢半醒之間，依稀覺得有人在撫摸著她，擁抱著她，很輕，很輕。輕柔地，撫過她的頭發、臉頰、嘴唇…一遍一遍，仿佛眷戀到了極處。她頓時如墜進了初春的清潭之底，渾身都被清冷的水流裹住，隱隱約約間，聞到一縷熟悉的清香——那是記憶最深處的貪戀，是花香浸潤的水和蒼穹溫煦的風融成的清香，是那些時光中纏綿愛戀的芬芳，她哭了，淚水似乎從眼角流出來，又似乎被人輕輕地吻去，幻夢般的觸覺，落在她額頭上，鼻尖上，最後到了嘴唇上…
陽光穿透了潭水，抽絲剝繭般在她鼻尖綻出了芬芳。她感覺到，身子被人擁在懷裏，那溫柔的手，一遍遍撫摩她，小心翼翼地，輕輕顫抖著，把她往懷抱深處擁去。似真，似幻，不知是現實還是夢一場，只是她沈醉了，飄墜在潭水之底，清波之中，安然沈睡…
再醒來的時候，她聽見清泠的雨樂，好像空谷風鈴搖動時的聲音。
咚的一聲，門口傳來一聲悶響，歸瑜手裏的空盆掉到地上，她呆了一瞬，然後激動地撲到床邊：
“風漣！你終於醒了？”
風漣勉強虛弱地笑了笑，看了看床旁，問：“有…有人來過麽？”
歸瑜疑惑，四下望了望，搖頭道：“我沒看見有誰來過啊，怎麽了？剛才…有人進來嗎？”
心輕輕地一沈。
果然，是夢啊。
風漣一笑：“沒什麽，是我做夢了。”
歸瑜看了她一會兒，有些驚奇地道：“風漣，我第一次見你一下子笑這麽多次呢，之前我還以為你不會笑。”
風漣又笑了，抿著蒼白的唇，沒再說話。
她答應過姐姐，從今往後，會像以前一樣笑的。
“對了，差點忘了。”歸瑜從袖子裏掏出個香囊來，塞進風漣手裏，“今天我去沈庭看你妹妹的時候，她讓我帶給你的。”
風漣看著手裏的香囊，楞楞看著，眼裏又泛起水霧，指尖，不由自主輕顫起來。
一模一樣的，和當年紅線給她的那個是一模一樣的，這是紅線的東西，是紅線的月臨囊…風漣握緊了它，讓它貼著臉頰，冰冰涼中夾雜著空谷幽香，
令她貪戀，歡欣，哀傷，沈醉。
不管是紅線還是姐姐，都已經不在了。
冬日的大雨一連下了將近一月，混著微微的雪積沈了一地濁色，黃昏的天空終於放晴，陽光如撕碎的金縷灑落。
經過幾日休養，風漣基本已能下床，只是不知為何，心口總是隱隱沸騰般地發熱，時而還有些刺痛。歸瑜體內的獸血又有些異動，不得已回去休養，傾寒也去找阿想。雨停後的院子裏空氣很沈悶，她渾渾噩噩地一路漫步出了浮宮，蒼白的臉上表情很麻木，清風呼嘯，夾雜著未盡的雨氣席卷，吹得她纖瘦的身子搖搖欲墜。
一路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前方一陣陣談笑聲愈發清晰，她一驚回神，才發現四周花團錦簇，佳木蔥蘢，金閣玉庭起伏數裏，前方落英繽紛處，千樹藍紫花簇擁盛放，清泉盤旋流瀉，諸多皇族相聚一處談笑風生，各個錦衣玉帶，姿容奪目。花亭桌案上書冊畫卷，玉食點心擺得滿滿，摻著芬芳馥郁的花香。兩方鏤空飛樓流光靜謐，篩下天邊陽光如落一地碎金浮波。
真是一幕良辰美景。
她怎麽不知不覺就走到宮城花園裏來了？風
漣心頭一頓，馬上轉身要走，腳下卻踩斷了一根花枝，不遠處的侍女當即叫喝：“什麽人？”
後面人飛身過來，風漣根本躲避不及，被制著強行跪下，膝蓋磕在玉卵石地上，有些疼，頭頂響起銳利的質問：”你是什麽人！為何在此窺視？！”
“怎麽回事？”
一個優雅又淡漠的聲音傳來。
風漣擡起頭，正對上一雙冷傲美麗的墨色鳳眼。來人雍容雅步，一襲紫金羅衣，頭戴麒麟銀冠，腰系環珮流蘇，皆為紫金雙色，潑墨似的長發夾雜著幾縷淺金色隨風輕舞。女子面貌昳麗，櫻唇瓊鼻，膚若凝脂，眉如遠黛，每分每寸都鮮明地透著股傲視一切的淩厲之氣。
兮暮公主。
風漣渾身一震，下意識要低下頭去，兮暮卻已眼尖看清了她，鳳眼中閃過一絲冷厲的驚訝之色，鉗住她下巴擡起：“是你？”
風漣被迫對上她的眼，沈默不語。兮暮緊盯著她，櫻色的唇徐徐挑起，露出冰冷銳利的笑容：“原來是浮宮的賤奴醜鴉，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了麽？好啊，那你就過來侍奉著吧。若是伺候得我們都滿意了，自然讓你得償所願。“
風漣從她眼睛裏，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恨意和憎惡。
這樣的恨意，在當初帝靈武會上她也看到過一模一樣的。宇文氏殺了桑弦，她包庇了蘇潞，她是恨她的吧。
她正想說自己只是走錯路了，兮暮卻拎起她的衣領，幾乎是用拖的一路飛快往回走去，回到長亭後直接將她甩到了一邊，仿佛只是丟開一件垃圾。
本來還在說笑的眾人一下子沈默了下來，見她氣勢洶洶地帶了個人回來，不由都朝風漣看去。
風漣不用擡頭，也能感受到那些紛至沓來的目光都是些什麽意味。
驚愕、譏諷、漠然、憎惡、饒有興味…她揉著撞痛的手肘，頂著一片各異的目光站了起來，只對兮暮一人道：“抱歉…我只是不小心走錯了路。”
下一瞬，一道淩厲的掌風將她扇得再度跌跪下去。
臉上一片火辣辣的刺疼，她聽見兮暮說：“還真是個不懂規矩的奴，主子跟前也是你能稱你我的？碧莉，今日好好教教她何為規矩！”
風漣心口滾燙——那股莫名的刺痛又隨著血氣上翻沖湧，她極力穩住氣息，站起來，垂著眼，掩
去眸中一望無際的冰冷。兮暮身邊的侍女已走上前來，笑盈盈將手裏放著一紫一白兩只玉壺的托盤遞去：“既身為下奴，姑娘便要時刻牢記尊卑，方才那樣的錯誤可不能再犯了。想必姑娘在浮宮也沒受過什麽教導，更不曾侍奉過人，這次對姑娘來說也是一次機會和恩賜。喏，給各位殿下去上些酒茶吧。”
她盯著那只托盤，內唇似乎被咬破了，血腥味在口裏彌漫開。
這裏在場的任何一人，都能隨時像碾死只螻蟻一般碾死她。
她垂下頭，接過托盤，然後，用微微顫抖的手握住，向那一個個錦衣華服的人身邊走去。
她低著眼，沒去看任何人的臉，拎起紫色的壺向一只鑲金嵌玉的杯盞裏倒茶。
倒完之後還沒來得及做什麽，碧莉的聲音便從旁邊傳來：“侍奴奉茶奉酒，都需雙膝下跪，將茶酒拿於頭頂，向主人進奉。”
好一句主人啊。
風漣無聲地笑了，因為頭低得很低，沒有人看見她笑。她捧起杯盞，緩緩地，屈下膝蓋，遞上茶杯。
杯子的主人有著雙纖長白凈的手，那只手卻
沒有接杯，而是用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漫不經心道：“我不喜歡喝茶。”
風漣頓住，嘴角似了然地，似嘲弄地，勾起。
像是明白了這不過是場刁難和羞辱。
於是她重新倒了一杯酒，那人接過，但只是隨手放在了一邊。風漣沒有在意，繼續向下一個人去，那是個身著黑底紫紋華裳的幽麗女子，她笑看著跪在地上的風漣：“誰又告訴你我喜歡喝酒了？”於是她又重新換了杯茶。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她一個個地遞奉過去，因為不知他們的喜好，幾乎每次都是倒了酒又換了茶，倒了茶又換了酒，一遍一遍更換茶酒，一遍一遍跪倒屈奉，這些人也樂此不疲。有的倒了不喝，有的接杯後直接把酒水傾倒出去，再用帕子仔細擦拭杯盞，風漣指骨間青白入髓，唇內血絲散溢，卻依舊平靜漠然，繼續端茶送酒。
而這一切，都被一開始刁難她的那個人看在眼裏。
那是個俊麗文雅的男子，身披雪狐白裘，頭束鳳紋羽冠，袖口蔓著一片清秀的蓮花紋，腰間垂系著枚紫琉璃珮和一柄銀白玉扇，面貌觀之秀美溫和，
透著難言的淡雅俊色，清澈澄明的眸子有如初春晴雪。他纖長的手指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案面，若有所思地看著風漣的方向。
而兮暮的目光也沒有離開過風漣，她一直看著，看著，墨黑鳳眼中流露出狠辣的快意和譏諷。
風漣再次遞上酒時，一個黑發碧眼的少年嘻笑中略帶著嫌惡，接過嗤了一聲，直接把杯子往外狠狠擲了出去——
沒有響起摔碎的聲響，杯盞被穩穩接在一只白皙修長的手中，然後，一個淡漠的聲音緩緩響起：“都在做什麽？”
四方俱寂，所有人都在瞬間靜默，風漣背脊驟然冷僵，仿若呆滯一般，保持著跪地的姿勢。
耳中，微微嗡震。
“參見瑾公子——”各方侍仆急急垂首跪拜行禮。
長亭中的眾人也都站了起來，叫了聲皇兄。
風漣木然地扭過頭。黃昏的陽光一時耀眼得恍惚，他玄衣輕裘翻飛風中，暮光下靜漠如冷夜月華。他的身後，還跟著一人，黑衣墨發，冷冽肅殺，左肩到右腰處纏繞銀白色的冰鏈，正是重明殺神完夜。
那扔杯子的少年縮頭縮腦地退到了角落裏，
兮暮挑了挑眸，一笑：“皇兄可也要過來同我們一起？”
她是故意的。
大多人面上也紛紛露出了看好戲的嘲弄神色，風漣脊骨如有針紮，冷冷的，疼疼的。離瑾眸光從他們身上一個一個掃過，最後落到風漣身上，眉心極難察覺地一蹙，她心中尚處於空白之時，他已仿佛掠過空氣一般移開了目光。
心臟驀然麻木地抽搐，她已感覺不到什麽了。
“你們自己玩吧。”他淡淡道，“我尋洛柯拿件東西罷了。”
完夜靜靜退到一邊，默然守候。眾人也都重新坐了下來，各自聊了開來，而那雪裘男子笑容淡雅，面對向自己而來的兄長躬身行了一禮，將桌案上攤開的一本銀皮厚冊合起，恭恭敬敬遞給離瑾：“聽聞皇兄今日身體欠佳，不知可否安好？”
“無礙。”
“皇兄前些日子讓洛柯帶回去研讀的古籍，洛柯一刻也未怠慢，已思讀了完全，這便還予皇兄。”
離瑾點點頭，隨手翻看著他留下的筆記：“
可有思悟什麽？”
洛柯笑著徐徐道述，離瑾一邊輕微頷首，一邊翻閱著古書。其他人時不時會向他們看去一眼，註意力更多卻還是集中在風漣身上，風漣聽了那“身體欠佳”四個字，心頭不由一擰，疑惑，他的身體不好麽？
兮暮冷冷道：“還呆著幹什麽？繼續啊。”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卻也能讓整個長亭裏的人都聽清楚了，風漣背脊輕顫，漠然起身，繼續奉茶，身子卻有些搖晃，因為膝蓋磕得越來越疼，她跪下的動作明顯變得僵硬。她沒有回頭，不知道他是否在看著他，也不想知道，或是不敢知道。又一次起身，她端著托盤走向亭欄邊離眾人較遠的一塊桌案旁，那有兩人正在提筆作畫，屈膝時，膝蓋突然激起一陣刺痛，她身子猛地一晃就要摔倒，桌邊那人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當心。”
她楞了一下，那個男子見她站穩才松了手，他有著一頭雪一樣的飄逸白發，用一條墨緞束了半頭，披了半頭，一身白袍如雪，黑眸似墨，五官長得年輕柔和，俊美如畫，隱約淡漠。
她聽說過，四皇子明傅無雪，雪衣白發，風華超脫世俗。
無雪向她笑了笑：“小心點。”
她心尖輕顫，嘴唇微抿：“多謝。”倒了杯茶奉上，他接過，輕飲一口，然後繼續描畫。風漣再給他對面的女子倒了一杯，那女子身穿雪狐毛裘，碧發青瞳，眉眼秀致溫柔，接杯時亦向她一笑。
應當是四皇妃，闌夜氏幽光公主了。
隱隱感到身後有道目光，一看，是洛柯身邊那名穿紫紋華裳、眉眼幽麗的女子，她正凝神望著無雪的方向——應是明傅氏二皇妃希琴歌瀾。
風漣無心探究，動身走向兮暮，她鳳眼高挑，倒不多跟她廢話：“酒。”
風漣倒了酒，慢慢屈膝跪下，手捧著杯盞擡起。兮暮緩緩接過，沒有喝卻也沒有放到一邊，而是緩緩舉到風漣的頭頂，對著她，緩緩又慢慢地傾倒而下——
周圍聽不到絲毫聲音，醇香醉人的酒水，順著她的頭發滴滴答答流落，潤濕了衣襟，潤濕了皮膚，打得她狼狽至極，卻也在她心臟處點起了燎原的狂焰，焚燒過每一條血液筋脈。
心口如沸，滔騰得很痛。
無數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感到他們譏笑地、傲慢地、奚弄地看著她…冷針一樣利劍一樣，慢慢
剜著她。只有無雪眉頭皺起，洛柯眼神深邃，離瑾坐在桌邊，翻著書卷，從始至終也並未看那邊一眼。風漣輕輕顫抖起來，卻不是冷得顫抖，兮暮手一松，杯子咕嚕嚕滾到地上，她嘴角噙笑道：“掉了，撿起來。”
真像高傲的主子在命令著一條豢養的狗。
風漣伸手去撿，她穿著金色貂皮靴的腳猛地踩住了她的手背，若有若無地碾：“酒好喝嗎？”
風漣不說話，卻擡頭，露出了微笑。
兮暮怔住，其他人的目光也頓時變得怪異。她依然在微笑，那淡薄的笑臉，讓兮暮覺得紮眼極了，心口滯悶，猛地便是一掌扇去，在她臉上打起一片紅腫，可她還是在笑，兮暮徹底怒了，腳狠狠碾踩著她的手。風漣一聲不吭，她一腳將她踢翻，腳踩在她胸膛上，重重地壓，狠狠地壓。
洛柯終於也皺了眉，若有似無地看了看面前的人，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什麽反應。
可惜，沒有，他仿佛根本不知身邊發生了什麽，只是垂眸專註地閱覽著書卷上的筆記。
無雪著實看不過去了，冷冷起身拂袖，一道白色靈力直接震開了兮暮：“夠了吧？別玩得太過了！”順勢睨了風漣一眼，“還不趕快從哪來的回哪去
，不必繼續在這礙事了。”
風漣心口燒得厲害，嗆咳著爬起來，向他點頭致意，然後跌跌撞撞地跑走了，如逃一般，頭也不回地向來路飛奔而去。兮暮與無雪是同胞兄妹，她自不好與無雪起沖突，只得憤懣拂袖。
見她如此亦無動於衷，看來他果真是對宇文氏之人毫無感情了。洛柯揉了揉皺起的眉心，似乎倦然，起身一笑，腰間玉扇輕輕一晃：“我有些累，便先回去休息了，諸位繼續吧，無需為我一人掃了興致。”隨後，向離瑾躬身告辭，離開了。
一場鬧劇落幕後亭中眾人一時相覷無言，氛圍有些凝固。離瑾淡淡合了書冊，站了起來，靜默中回身，下一瞬，袖風飛拂，一掌便向兮暮扇去！
清脆聲打破了近乎死寂的安靜。
所有人皆目瞪口呆，驚愕萬分，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來。
兮暮捂著臉，不可置信地呆在原地。無雪張了張口，想說什麽終究沒說。氣氛死寂到了極處，侍仆們包括碧莉在內都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誰都不敢說話。
她緩緩扭頭：“皇兄…你…打我？”
離瑾神情冰冷，淺淡蹙眉：“身在皇族這麽
多年，原來教會你的便是如何倚勢欺人，淩辱弱者這等狹隘之物？世間自有尊卑貴賤，卻非身份地位而乃心性品德，一個不曾有容人之量愛人之心的皇族當真就比謙卑恭順的奴仆要高貴麽？兮暮，回羅熒殿去好好閉門思過，待你想清楚了再出來。”
說罷他冷冷拂袖，毫無停留而去。兮暮面色蒼白，身子微顫，僵直地滯立原地，沒有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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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漣一路飛奔，心口的炙熱愈來愈重，仿佛有什麽就要破體而出，她忍耐不住，被迫跌倒在地。身前隱隱有殺氣逼來，天地仿佛卷起了飛雪，冷冽至極，她吃力擡頭，看見汝嫣就提著滄淩劍，臉色蒼白，卻殺意凜冽地站在她面前。
“宇文風漣，你必須死…”她呢喃著。
風漣掙紮後退，冰劍削起漫天飛雪，她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滾地躲過，餘浪卻把她掀飛出去，撞在花林的樹上，氣血翻湧，胸口劇痛，她吐出血，汝嫣已飛身逼來。風漣只見一片冰光爆卷，然後，胸口綻開了一道撕裂般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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